青海新聞網·江源新聞客戶端訊 球棒與棒球相撞,清脆的“砰砰”聲在操場上方回蕩。孩子們像離弦的箭般沖出,緊接著是一連串利落的動作——跳躍、起身、接球、側轉、投出……每一個姿勢都繃著少年人的勁兒,不帶一絲拖沓。
華旦班瑪站在場邊,雙手輕輕交握在身前。這位藏族教練的目光落在孩子們身上時,像浸了溫水:有對晚輩的疼愛,有對熱愛的歡喜,更有對未來的滿滿期待。
“教練,以前你們訓練,也是這樣嗎?”一群額角掛著汗珠的男孩湊過來,眼里滿是好奇。
華旦班瑪的目光輕輕掃過眼前一張張洋溢著青春朝氣的臉龐,這些鮮活的身影忽然與二十年前的自己重疊,仿佛一切都發生在昨天……
“啥是棒球?”那是2006年,華旦班瑪所在的小學來了位陌生的教練,說是要招棒球運動員。可誰都說不清這棒球到底是咋回事。“有一個棒什么的要來,咱們藏族孩子扔東西肯定很厲害,可以試試。”聽了老師的話,出于好奇的華旦班瑪趕去湊熱鬧,沒想到因為跑得快被教練選中。
可牧區長大的孩子,熟稔的是放羊趕羊,哪懂棒球?在特長班,每天下午是棒球隊雷打不動的訓練時間。而訓練前的第一件事,是撿干凈操場里散落的大石頭。沒有草坪的場地光禿禿的,一滑壘就是漫天沙土,手掌的皮磨破了一層又一層,第二天依舊攥著球繼續練。
說到這兒,華旦班瑪下意識摸了摸右手中指——那里有一道疤痕,是當年為了找“扔球的手感”,反復摩挲棒球縫線磨出來的印記,就像一枚勛章,刻著最初的堅持。
訓練條件艱苦不說,因為沒天賦,華旦班瑪的訓練成績常常墊底。看著身邊隊員動作又敏捷、力量又強,少年心里充滿委屈。好幾次,他紅著眼跟母親桑毛吉說“不想練了”,都被母親駁回。
做事不能半途而廢,堅持到底才能成功。桑毛吉是一名藏文老師,她的觀點讓華旦班瑪覺得有些深奧,可有一句話他牢牢記在心里:你父親就是一個堅持的人。其實,華旦班瑪7歲那年父親就去世了,記憶里父親的身影早已模糊。可母親的話像一顆種子,落在了他心里。從那以后,每天晚自習下課,他總一個人溜去操場加練半小時——對著空無一人的場地拋球、接球,直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長。
華旦班瑪說著,語氣輕得像自言自語,又像在跟孩子們剖白內心:“那時候就想著,不能讓媽媽失望,也不能輸給自己。”
這樣的苦練,一堅持就是三年。小學畢業那年,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亞太區發展中心來學校選拔球員,華旦班瑪的名字赫然出現在名單上。他跟著全國選出的90多個“好苗子”,一起去了江蘇省的學校,成了走出草原的棒球少年。
“后來呢?后來怎么樣了?”又有學生追問,眼里閃著崇拜的光。
華旦班瑪笑著搖了搖頭。
新學校、新集體。走出草原的新鮮勁兒還沒過去,新的挑戰猝不及防:普通話不流利,英語更是一竅不通——第一次英語摸底考試,他只考了6分。跟教練溝通要靠手勢,跟隊員交流要靠“猜”;更難的是,每天下午都是棒球隊的訓練時間,跟小學特長班的課程安排不同,普通班里落下的學習內容只能課后自己想辦法補。
孤獨、挫敗、無助一股腦兒地涌來,壓得他喘不過氣。好在身邊的同學看出了他的沮喪:有人陪他逐字讀英語單詞,有人把課堂筆記抄給他,有人耐心講他聽不懂的數學思路。不同民族、不同風俗習慣的少年們,因為這份善意而慢慢走近,而華旦班瑪也憑著那股不服輸的韌勁兒,一點點往上趕。到了高一,他甚至站上了演講比賽的舞臺,憑著《The Blessing of Life》的主題演講,拿了冠軍。
說到這里,華旦班瑪的臉上亮了起來,眼睛里像落了星光——那是少年人靠自己闖出來的驕傲。
“那教練就是這樣當上了運動員嗎?”
誰也沒想到,當職業隊的橄欖枝遞來時,他卻選了另一條路。
“知識可以改變世界。”偶然的機會,華旦班瑪在書中看到這樣一句話。此時,這個愛思考的小伙子正在嘗試建立自己與世界的對話方式。在他眼里,棒球的魅力不是激情,而是智慧。書里的這句話堅定了華旦班瑪想要繼續讀書的念頭。
那時的華旦班瑪,早已頭頂多項榮譽: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亞太區發展中心聯賽冠軍、上海市第十六屆運動會冠軍、中國大學生全國棒球聯賽總決賽冠軍、MLB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夏季聯賽冠軍。職業隊拋來的薪水很誘人,可他思來想去,還是咬著牙拒絕了——他要參加高考,要去讀更多書。
2016年,上海外國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寄到了他手上,他成了這所學校第一位藏族高水平運動員。四年后,拿著法律、英語雙學位的華旦班瑪,本有無數留在上海的機會:做律師、當翻譯,或是去專業隊當教練,每一條路都能掙到體面的收入。
就在這時,遠在家鄉的“伯樂”——當年帶他入門的棒球教練打來了電話:“我要走了,這里的孩子,還等著有人帶他們打棒球。”
母親桑毛吉似乎早看透了他的心思,在電話里輕輕說:“當初讓你走出去,就是為了讓你有本事回來。人這一輩子,總得做點能留下的、有價值的事。”
2020年,華旦班瑪像一記精準的“本壘打”——從走出草原的少年,成為守護家鄉棒球夢的引路人。他回到海南藏族自治州第一民族高級中學,成為了一名棒球教練,通過層層選拔挑出15個孩子,組建起當地第一支高中棒球隊。
十幾年過去,棒球早已在這片草原扎了根。很快,這支年輕的隊伍就交出了亮眼成績單:隊員南拉太因棒球特長被華東政法大學錄取;項秀多杰被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亞太區發展中心選中,如今已經留在中心當上了教練;2024年全國青少年棒球錦標賽U18比賽中,棒球隊取得了全國第五名,這一成績打破了青海省在該賽事中的歷史紀錄……
“老師,那你后悔過嗎?”有學生小聲問他。
華旦班瑪知道,這樣的疑問不止在學生心里。對于他的選擇,有不少人是不理解的。學校校長懂他的初衷,棒球隊的事情總是盡力支持。可私下里,有人曾給華旦班瑪算過一筆賬,留在上海,當律師或者當個翻譯,要不干回老本行當個教練,一年至少有幾十萬元的收入。“乖乖,這小子,讀書讀傻了。”再出門時,華旦班瑪明顯感覺到周圍人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打量。一些關于名利的議論不時飄進耳朵里。
可華旦班瑪不以為意,因為他“不是一個人在戰斗”。
如今海南州有7支棒球隊,好幾名教練都是當年跟他一起打棒球的伙伴。就像去年成立的共和縣城北新區九年一貫制學校棒球隊,教練普華才讓就是第三批球員,大學一畢業就回到了家鄉。在這支28個人的隊伍里,藏族、漢族、回族、撒拉族的孩子們聚在一起,笑得一樣燦爛。
前不久,青海省棒壘球運動協會成立了。籌備時,場地、器械都是難題。為了這些事兒,華旦班瑪沒少操心。從共和到西寧,一天能跑五趟!協會掛牌成立那天,他興奮得整夜沒睡著,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:以后草原的孩子,能有更多機會參加棒球比賽了。
“好了,休息夠了,繼續訓練!”華旦班瑪拍了拍手,把思緒拉回操場。清脆的“砰砰”聲再次響起,孩子們的身影在陽光下穿梭,像一群追著光的“小羊”。
望著那些奔跑的背影,華旦班瑪眼里的期待比當年更深。他知道,這些孩子終將站上比他當年更廣闊的平臺,看到比草原更遠的世界。而在他心里,每幫一個草原少年圓了“棒球夢”,每讓一個孩子看到更大的天地,就算是自己的人生“再得一分”。
【手記】“回家的運動” 回家的青年
作為一個對運動幾乎沒什么天賦的人,我此前對棒球的認知,僅限于電視里一閃而過的揮棒畫面。直到為采訪做準備時翻查資料,才知道擊球手安全跑回本壘即可得分的棒球,有“回家的運動”之稱。
“回家的運動”,這五個字念在嘴里,總覺得格外溫暖。尤其聽完華旦班瑪的故事后,更覺這寓意像為他量身定做。就像他母親桑毛吉那句刻在他心里的話:“離開,是為了更好地回來。”十幾年里,他從草原上懵懂接觸棒球的少年,到走出家鄉追逐夢想的運動員,再到握著雙學位卻毅然歸鄉的教練,終究用行動兌現了這份“回家”的承諾。
在華旦班瑪眼里,棒球從不是單人的競技,而是一群人的并肩。他總愛跟孩子們拆解賽場的分工:投手要像定海神針,用精準的球路穩住全局;捕手得是投手最默契的伙伴,哪怕是變化莫測的曲線球,也能穩穩接住;一壘手、二壘手、三壘手守好每一道關卡,游擊手靈活補位,外野手盯著高空球奮力奔跑——每個位置都缺一不可,雖角色不同,卻都在為同一個目標使勁。而這份“一個都不能少”的默契背后,是隊員們拋開自我、眼里只有團隊的堅守,這也是他從棒球里讀懂的“團結”本義。
這份對團結的理解,不僅來自賽場,更來自他在異地求學的日子。那些來自不同民族的溫暖,像一束束光,讓他明白“團結”從不是口號,而是摔倒時有人扶、困惑時有人幫的實在。也正因如此,他總跟孩子們說:“不用跟你們講民族團結的大道理,只要站上球場,你們就會懂——少了任何一個隊友,都贏不了比賽。”在他的棒球隊里,這份“不用講的團結”,正藏在每天的訓練日常里。沒人會刻意提起“民族”,只知道“他是我的隊友”。
華旦班瑪常說,棒球的“回家”,是跑回本壘的得分;而他想做的“回家”,是讓不同民族的孩子聚在這片球場,找到比本壘更溫暖的“家”。在這里,沒有陌生的語言壁壘,沒有不同的生活習慣隔閡,只有一起追著棒球跑的快樂,只有攜手取得勝利時的歡呼——這份歸屬感,就是他想給孩子們的“家”。
如今,這“回家的運動”,不僅幫孩子們找到了夢想的方向,更讓不同民族的少年們,在一次次傳球、接球、互相鼓勵里,找到了屬于他們的“共同的家”。而他這個“回家的青年”,也在這份堅守里,把民族團結的故事,寫進了每一次揮棒的力量里,寫進了孩子們燦爛的笑容里,寫在了草原永遠晴朗的陽光下。(作者:咸文靜)
(來源:青海日報)